一、长成一座岛屿散文
(一)
那段时期,他敏感、执拗。
高考那天,执意要穿一件黑色的背心进考场。我说,不行吧,无领无袖,这属于衣冠不整。他想了想,还是坚持,说这件黑背心是他的幸运衫,几次穿着它考试成绩都不错。我说这次不同,是正式考试,考场不让你进去怎么办?他脸一沉,那我就不考。
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束光,这光扫向我,有燃烧的趋势。我不敢多说什么,那几天,我察言观色,卑微到尘埃里。
他眼里含着那束光,出了门。
我把一件有领有袖的白色体恤放进提包,尾随着他也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隐在这季节里。初夏,热得汹涌,又似乎会随时退去热度。
这条路,通向他的高中母校,今天是他的考场。十几分钟的路程。他走了三年,从十六岁到十八岁。
这三年,我不在场。我远在非洲。此前一个月,他在电话里说,妈,我高考的时候,你要是还不在场,我不原谅你。我放下电话,就开始定机票。那一阵子,我所在的那个非洲国家正在动乱,机场关闭。好在费尽周折,在他高考的前夕,我从非洲赶回来了。
在考点的大门口,我站在一株树下,看着他拿着准考证,通过保安把守的大门。又看着他沿着小路走向他的考场。教学楼前的一排小白杨挡住了我的视线,在初夏的风中,小白杨哗啦啦地拍着手掌。我仍然不敢离开,我担心他被清理出来,我等着考试的铃声拉响。校园终于安静了,一场决定大多数少年命运的考试,正式开始。不仅仅是校园,连周边的马路也安静下来。一些东西在安静中潜滋暗长。
我就那么站在树下,有些困倦,好像时差还没有倒过来一样。
那天的天空蔚蓝高远。小白杨长势迅猛,直指蓝天。这一排长在校园的白杨,树干上有几只眼睛。我相信它们是来偷窥少年们成长的。它们看见了很多我看不见的东西。他天天从它们身边经过,他被这些眼睛注视了三年。在注视中他一次次走进不同的考场,考试是他前行的阶梯。我知道他的每一步前行都是远离。正在远离。即将离得更远。这和我远离他意义完全不同,我远离他,是有期限的,而他最终的远离我,没有期限。
终考的铃声在另一个傍晚响起,听起来有那么几分欢快,或者说如释重负。
还是在那株树下,我看着他朝我走来。他给了我一个拥抱,潮涩的汗味,裹挟着他和他的幸运衫。
我知道结束了,不仅仅是一场考试。我没有考场的铃声那么欢快,一种未知的开始,正在不远的地方对着我凝望。这凝望让我有些惊慌。
此后的两个月,他忙碌不堪,当然也情绪大好。去驾校练车,和同学聚会,或者长时间地对着电话说着什么。有时候夜里,他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夜空,独自发笑,还自言自语。他在和那些星星交谈。尽管城市的夜空看不见星星,但他心里是有的,少年的心事,适合说给星星听。
也偶尔癫狂。某天夜晚,他朝着对面楼上雯雯家的窗口,以一种得意的口气说:“贾晓雯呀贾晓雯,你,从出生到大学毕业,离不开一座城市了。”
对面楼上的灯光,在那个夜晚是安静的,像那姑娘的名字或性情。
那姑娘刚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大学位于本市。他们是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同学,还在同一所医院诞生。
那夜,他口气狂妄,眼露轻蔑。我知道,他房间的书桌上,放着一所海外大学的录取单。他,如愿获准去他心仪的远方。无论那远方在哪里,也无论怎样,只要足够远,够他展翅,够他飞离,便好。
未知的远方对一个少年的吸引,就像星空诱惑梦境。
接下来,我们去办繁琐的手续,在各种表格上签字,筹措学费,按照要求给他购买正装。
初秋,他启程,去Labuan岛,就读一个稀有专业,伊斯兰金融。这专业也像梦幻一样,玄妙而不可知。
我给他收拾行李,他竟执意不要新箱子,说旧的能用。就用妈妈从非洲带回来的箱子吧,这箱子保佑过妈妈,也继续保佑我,他这么说。我看着他,一时不习惯他的乖巧。那场浩大的考试结束了,它不再折磨他,他回到了他本来的性情里。
又执意不让我们送。拉着拉杆箱,斜挎电脑包,把一个装钱和证件的小腰包捂在怀里,像捂着一只忐忑的鸽子。走了,飘洋过海。十八岁的身板儿,像他母校的小白杨。
最终,他在我视线的那端,聚成一个小黑点,漂移出去。
我和他,又开始在国际长途里完成我们的交流。我们隔着海洋,像两座岛屿。电话线很长,这端、那端,我们绕来绕去,我们变化着位置,不变的是隔在我们之间的海洋。
(二)
我一直觉得他是弟弟。这幻觉源于他的模样酷似我的弟弟,他的舅舅。也源于他高中三年一直和我的母亲同住。
母亲总在电话里和我说,每天早晨喊他起床去上早自习,要盯紧了,要看着他穿好衣服下地才行,否则,一扭脸,他又趴床上睡着了。这情形和当年你弟弟一模一样,母亲说,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伺候你弟弟上学的光景里。
母亲没有怨言,说这话时充满了回忆的乐趣。母亲一边体谅我们夫妻的忙碌,一边在外孙身上重温往昔的时光。
我便想象着,那一老一小在一早一晚的日子里,起床、吃饭、上学,纠缠不清的日常琐事,一闪一闪映射在光阴的照壁上。
这也令我时常想起我和弟弟小时候的光景。其实我和弟弟共同生活的时间很短,我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成长、求学和工作。成年后探母时间又大多错开了,总是见不上面。弟弟离家求学时,是少年,我记忆里的弟弟便一直是一付少年模样了。
时光的洪流中,能记住的常是小事。后来,我们长大成人,每每回忆和弟弟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时,最先涌入脑海的画面,是母亲和弟弟站在一起,望着我,母亲的眼光是责备,弟弟则是仗势,我正在哭泣。那是我们刚刚为了某件事情发生了争执,弟弟获得了母亲的支持和安慰。我的哭泣,早已经不是为了那件事情,是为了母亲明显的偏心。
有一次,我的手腕上有一枚牙印,是弟弟咬的,青紫色。我每天夜里看着那枚牙印哭泣,却并不想让牙印淡下去或是愈合,这枚牙印的存在,令母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可着我的喜好做饭并顿顿端到我的小桌前。
像欢乐留不久一样,伤痕也容易自愈,牙印终究是淡下去了,最终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我们都长大了,所有过往成为绝版,再也回不去。我们离家,又各自成家,母亲身边空落寂寥了。
后来,我每年从海外回来探家,母亲身边也有个酷似弟弟的少年,他站在母亲旁边,也以多年以前弟弟那样的眼神望着我,我便总是生出这样的幻觉,他是弟弟。
在和他的语言交流中,我常常语无伦次,我说,咱妈买菜怎么还不回来?他便坏笑,说,这个咱妈是谁呢?
有时,我们也会闹腾一下,为些轻松小事舌枪唇剑。我大多争不赢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到母亲跟前告状。他也不示弱,一样挤到我和母亲之间,站在那里等着母亲的评判。母亲看看我又看看他。我猜想,那会儿母亲和我一起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某个场景里。最后,我们三个人一起乐了,我们在笑声中理清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争论的问题,也在这笑声里,不知去向。
偶尔遇上严肃问题,我想端出妈妈的架势,威严一些,又由于长久缺席他的生活而底气不足。
这时候我们的交流经常很艰难,我需要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块礁石,我知道我要是碰到那块石头,我会把自己摔得很疼很疼,也会把他摔疼,而我的疼痛又会因他而愈发剧烈。
但礁石在那里。我终于还是在一次关于金钱与学习问题的争论中没有绕开,狠狠地撞了上去。一句重得超过他的年龄的话一出他的口,我的手掌甩了出去。
我眼前一黑,我知道我们触礁了。
然后我开始手腕疼。接着胸腔疼。悔意深入骨髓。
我们痛哭,他在那间屋子哭,我在这间屋子哭。母亲无措地在两间屋子中穿梭。这和二十几年前的场景终于有了一些不同。
后来我们开始写信,这是我们吵架的习惯,我们很会在纸上吵架。他给我写了长信,我也回复了长信。母亲是我们的信使。我们列举一二三,解释自己的行为,也控诉对方。我们下笔很重,稿纸戳得大洞小眼儿,眼泪洒得斑斑点点。
怨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以后,我们平静下来,思量着如何道歉。他写到,妈,我气头上的话你不要在意,我小、不懂事,我会长大。我写,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妈妈,我还动手打人,但我也是第一次当妈妈,请你允许我学着当个好妈妈。我们文绉绉地把这些话写在纸上,下笔轻了很多。在母亲的撮合下,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有些尴尬,有些生分。我们分坐在母亲两侧,都不说话。那时候,我们真的好像处在同一个辈分,争执、和解,过几天再来一遍。我们就像姐弟一样,我们是同一块陆地抛出的两粒尘土,各自成型,各自成长。
(三)
有一天夜晚,我做了一个梦,说是他丢了。
那还了得,顿时惊慌起来。梦里似乎没有更多的细节,只是在跟他父亲哭诉,反复说着一句话:“我把儿子弄丢了。”哭诉的场面,委屈得惊天动地,不像是自己犯了错,倒像是把自己弄丢了。后来一阵狂乱的心跳后,醒了。
先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知道自己醒了,庆幸刚刚的惊险不过是一场梦。但还没明白过来身在何处,黑暗中听见空调呼呼的送风声,往身边摸了一把,触到了丈夫的手,定了定神,想起来我们是在Labuan岛。
Labuan,他的岛,我戏称这是他的'岛。此前一个月,我在电话里说,我们要去你的岛上看你。
这间屋子,是傍晚我们三个人一起打扫的。他说,一个韩国的学长毕业回国了,空出了这间。他想搬到这间带卫生间的屋子里,但是每月要比另外两位室友多分担五十元的房租,问我们是否同意。说这话时,我们刚刚进屋,正站这所大房子的客厅里。我们坐了四个小时的海轮,从KK到达Labuan岛,又在码头乘出租车半小时到达这里。他放下我们的行李,脱去汗湿的体恤衫,光着膀子,指着他原先租住的那间小房间说,开学后新上岛的一位同学想搬来这里。
我们迅速同意。丈夫说,趁我们在这里,帮你搬了吧。他推脱了一下,说还是等假期结束了,室友返回后再搬吧,我们男孩子有力气。费不了多大劲儿吧,丈夫嘀咕了一句,拍拍他结实的膀子说,你是棒劳力呢。我们说干就干。我去阳台找了一根稍长的棍子,在一端捆上一块湿抹布,举起棍子,去抹那间大屋墙角的蛛网。父子俩在小房间里挪动那件三扇门的衣柜。轻一点,他说,重了就散架了。衣柜、书桌和床,是他在旧货市场淘来的,能用但不经折腾。
韩国男孩在墙壁上,手绘了很多花卉,粉红色的。我问他,你这学长是不是正在恋爱呀?他没听清,喊,妈你说什么?我又大声说了一遍,声音在空阔的屋子里回响了一声。那间屋的他听清了,他说是呀,韩国小美女,跟韩剧里的一样。
我扫完蛛网,换了一块抹布,擦窗子的玻璃和护栏网。窗子朝西,正好看见一大片绯红的晚霞,在对面的小山坡上移动。小区里树木葱茏,黄昏寂静,霞光缱绻。我停住了手,喊他来看。一米七八的大男孩,站在我旁边,我伸手揽住他,我瞥见他喉头涌动了一下。他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回到小房间,继续和他父亲挪动那几件不结实的家具。
霞光缓缓退去,黑暗围拢上来,我拉上窗帘,看着父子俩把家具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他说,咱们还是先做饭吧,天黑了,吃完饭再收拾。
吃什么呢?厨房的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味道。得去买点什么,正是过年呢。我和他下楼去小区外的超市买菜,丈夫在厨房收拾橱柜里的碗筷。我说,摸着油腻腻的,得再洗一遍,还有冰箱也得清洁一下。
我们下楼,楼道里遇到几只猫,看到人并不躲闪,悠闲地踱着步子。他说,岛上人少,野猫野狗比人多。
路上寂静得像国内城市的深夜。超市的门口,也是只见灯光不闻人声。他在入口处提了大篮子,有些兴奋地说,好久没和妈妈一起逛超市了,妈,咱们能不能多买一些,过年呢,好好吃一顿。然后兴致勃勃地给我翻译英文标签,我像个幼儿园的小孩一样,跟着他。我认得图画和阿拉伯数字,像十几年前的他一样。在蔬菜区,他说,最喜欢吃的蔬菜怎么还是西红柿和土豆呢,像小时候一样,改不了。妈你记得你做的西红柿炒土豆有多难吃吗?我笑着打了他一下,你这家伙爱吃的两样菜,偏偏不能一锅炒,还怪我?他又拿了芹菜,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妈最拿手的凉拌菜。说完给了我一个鬼脸。我听出了一点调侃,我想起我一直在蔬菜上和他们父子俩的斗争,我坚持能凉拌的绝不清炒,能清炒的绝不红烧。这斗争不知是不是我赢了,更多的时候我看不到斗争的结果,多年来我一直在远离家庭的地方工作,我不知道家庭的餐桌上每天都有什么,每天都没什么。
篮子满了,他低头看了看,妈,不能买了,这月生活费要超标了。走到小食品区,却又拿起一罐薯片,放进篮子,冲着我吐了一下舌头,夸张地拍着胸脯说,再吃一回垃圾食品,最后一次,妈,请信任我。
我们付账,这会儿我才领教了较之国内翻番的价格。他看着我的钱包瘪下去,突然忧郁,不说话。这眼神我熟悉。多年来我一直默认丈夫“穷养儿子”的理论,即使反驳一些过于严厉的做法,也是关起门来压低了声音争吵。他在成长的过程里大约是隐约听到过我们的争吵吧,有一天这少年突然问我,妈妈,咱们家是不是很穷?他问这话时,就是这样一种忧郁的眼神。
这眼神一直让我很痛。我想我是一个很俗的妈妈,没有他父亲那样的高瞻远瞩和忧患意识。我只看到眼前,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眼睛里有成人的忧郁。
我们往回走,我打破沉默,说,咱们买菜用的时间太多了,爸爸会着急的。
他也恢复了情绪,到底还是个孩子,愁云来得急去得也快。他很开心地说,想起来小时候和妈妈一起逛超市啊,过年买年货啊,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话又令我们进入了怅惘。回忆往事大约总是令人怅惘的。
在怅惘中,我们又提起黄昏时分的晚霞。他说,其实他小房间的那扇窗也能看到大片的晚霞在几栋楼宇间的移动。他不知道韩国男孩的窗前,能看到更多的晚霞,能看到晚霞在斜坡上绯红成一片。
据说这个国家,号称世界五大夕阳观赏地,难怪即使一所非旅游区的房子,不同的房间,也有不同角度的晚霞。
其实我很害怕看到晚霞,尤其在Labuan岛,他突然这么说,每天最难熬的时候就是黄昏,从学校回来,到处寂静得像没有人烟,野猫野狗在院子或楼道晃悠,天空红得像刚哭过的眼睛一样。
这个大男孩,语气伤感得像个诗人。我走在他旁边,我体会着他的寂寞和伤感。我想他还没有到懂得享受宁静的年龄。他年轻朝气,向往喧哗。他属于朝阳,喷薄而出后一路热热闹闹地走下去。他不属于晚霞的欣赏群体。
一年以前,他曾对着星空狂妄地嘲笑一个叫雯雯的姑娘。那会儿,他以为远方是喧嚣的。他以为只要是远方,就一定是不同的。
这会儿,他在这个远方、在每天黄昏的晚霞中,寂寥和伤感。对生命的历程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这些,我觉得我无法和他说清楚。
我们上楼,几只野猫还在那里,或许已经不是下楼时遇到的那几只了,变化总在我们不知道的另一刻,悄然进行。
晚餐很丰盛,至少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丰盛的。我们家聚少离多,在饮食上总是过于潦草。这次,我终于把土豆和西红柿分开炒了,还做了我的拿手菜凉拌芹菜。丈夫做了牛肉和香菇。他吃得很香,他自夸他一直是个不挑食的孩子,只要是爸妈做的,就很香。他吃得满头大汗,餐厅里没有空调,后半场只好转移到他房间,两把椅子拼成了餐桌,幸好没有很多菜。我们坐在储物箱上。
然后收拾厨房,我把菜用袋子分别装好,放进他的旧冰箱,嘱咐他先吃绿叶菜,土豆可以放放,不着急。又收拾卧室,他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床单,换掉脏的,动作很娴熟。我说你怎么买这么深颜色的床单,一点不亮。他说,耐脏呀。随后把脏床单和几件衣服放进洗衣机,我抢上前去,拿出衣服,教他,这些要分开洗,他点点头。
当晚,我们住他的房间,他借住隔壁室友的床。那同学趁假期去旅行了。
我就在这个房间里,梦见他丢了。
(四)
早先他在电话里向我描述过Labuan岛。
他说,有时候,偌大的校车只有他一个学生。清晨六点太阳光就已经很亮,明亮的光线照着海岸线,校车沿着海岸线走,也像是沿着一缕光在走。校车里空调开得很足,他不得不常备着一件外套。车窗外椰林、棕榈林、香蕉林,丰富的热带植物,都是他上岛以后才认识的。他喜欢坐在能看见海的那一侧,他喜欢那海的深蓝色。有时候还能看见木船,搁浅在岸边,被浪颠簸着。
他还说,那明亮的阳光和校车内很足的冷气,常常令他产生错觉,以为海岸公路也是清凉的、惬意的,曾萌生去旧货市场淘辆自行车骑车上学的念头。是某位学长帮他掐灭了这个上课健身两不误的念想。学长说,如果你不在意满身汗臭味地走进教室,你就骑车吧。
这些细节都是在我的追问下他才讲的。对于他,我大约是一个善于追问的人吧。但他没有和我说过这儿晚霞铺天盖地的情景,他从没提起过的事情,我找不到那根追问的线头。他把半面天空的晚霞和他浅浅的忧伤,藏在了Labuan岛。
在另一个早晨,阳光也是在六点钟点亮天空。我们仨坐在餐厅里,吃乌冬面。他起床略晚,坐在餐桌前时,早餐已经摆好了。他埋头吃面,吃到碗底,看见一个荷包蛋,便抬头望向我,说,是妈妈煮的早餐。他知道我习惯把荷包蛋放在碗底,像藏住一个秘密。
他边吃边给赵先生打电话,说,赵先生,我想用你的车,送父母去码头,他们来岛上看我。赵先生是岛上的一位华侨,自己有车,常常为中国留学生服务,当然赵先生是收费的,且收费很高。
然后他又给房东打电话,这回说的是英语,大约是商量房租之类的事情吧。
收拾好碗筷,我们在那张餐桌上摊开我们身上所有的外币和人民币。我们今天就要乘海轮离开Labuan岛,然后再乘夜晚的航班离开这个国家,回到我们的来处。我们留够路上的花费,把剩余的全部留给他。他一直在问,你们够不够、够不够?我们一直说,够了、够了。他把这一堆票子,分成几个小沓,边分边念叨,这是房租,那是电费、水费、生活费,又看着人民币说,等汇率高一些,再去兑换。他父亲絮絮地叮咛他,要多吃蔬菜、水果,要健身。他便从生活费那沓钞票里,抽出几张,答应着,嗯嗯,好吧,这是健身费。
我看着他,这个少年,他的脸被热带的阳光晒得略黑,嘴唇周围有绒绒的小须,像春天里长出地表的植物,柔软又盎然。在异国,他应付着学业之外的琐碎,应付着生活。其实这是学业的一部分。人生如此。
赵先生的车来了,他拿好行李,我们下楼。
他坐在副驾座位,和赵先生闲聊,介绍我们的关系。赵先生略感吃惊,然后客气地操着生硬的汉语说,像你的姐姐嘛。
他不言语,摸着自己嘴唇周围的绒绒小须。这动作我也熟悉,有很小的孩子喊他叔叔时,他总下意识地去摸那两垄长出幼草的田埂。我猜不出他有怎样的心情,窃喜或者成长的慌张。
我们绕岛一周,作为和Labuan岛的告别仪式。
海岸线时而笔直,时而有优美的弧度。直或弯,是一座岛屿的形状。是大海对一座岛屿的雕琢。
在码头,我们和Labuan告别,也和他告别。
海轮起航时,我没有回头。我等待着这艘船完全离开Labuan后,再回望。离开一座岛屿,才能清晰地看见这座岛屿。
那会儿,他或许已经离开码头,回到那个小岛安静的深处了。
黄昏来临时,他依然会在晚霞中深感孤独和忧伤吧。
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他不再是一个对着星空狂妄的小孩子了。
然而,他,我的孩子,在这个年龄他仍然不会明白,我们都是一块漂移的泥土,在一个时点遇到,结缘,又注定要分开,注定孤独。我们站在海洋的两岸,也站在时空的两岸,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岛屿。
很久以后,也会有一块泥土,源自他又离开他,漂移出去,在一处地方,独自生长,直至长成一座岛屿,自成风景。
二、小巷的散文随笔
小巷的散文随笔1
一条简单的小巷。
小巷非常的普普通通,但没有一刻是不热闹的。沿着小巷的小路上的台阶上,常有几位年逾花甲的爷爷,端坐对弈,楚河汉界,跳马飞象,时有“砰”的一响,木质的棋子落在棋盘上,震得其他棋子都上下颤动。夏日的绿荫下,小巷里不乏有奶奶和婶婶们,坐在自家搬出来的藤椅上,飞针走线,扯些不咸不淡的家长里短。但手中的针线,则一刻也不曾停歇过。有抱着孩子的,孩子不哭不闹,静静地听着这唠不完的闲言碎语。不过对于她们来说,这,就是生活。
我也喜欢掺和其中,静静地,背椅石墙,坐在凉凉的石阶上,听着唠不完的话,闭上眼,渐渐地有了灵感。拾起身旁的笔,在纸上写下这美好的时光,时光易过,但记录的美好不会逃走。张开眼睛,慢慢的深呼吸,与瓦蓝的天空对视,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空气清新,投射进小巷的一缕阳光多么清澈明朗。
到黄昏,快入夜的时候,人们各回各家,小巷子里变的安静起来,一切就成了一片剪影。平平仄仄的青石板路,铺下了一段历史。斑驳的残墙,青苔布满了每一个角落。绿藤爬满了雕花的残窗,偶有老人躺在藤制摇椅上,脸上写满了安详,享受着夕阳西下的独有的静谧。
我约在小巷里,约在这浅浅的惆怅里,约在这成长路上青涩的年华。这安静的小巷属于我的空间,我的空间意属于这美妙的小巷。
小巷的散文随笔2自从住处的西南角开设了大张超市,便开始了这条小巷的穿越。寒暑春秋,风雨阴晴,直到前些日子一出巷子,看到超市的大门左右两边垂挂下来的条幅,才知道这条巷子我已经走过十年了。
十年来,巷子变化不大不小。细细想来,开始时,那两边都是一些民房。曾几何时,这里被称为小城的郊区,因为它处在现在叫做移民巷口的那座小桥西边。也因此,小城拥有的第一辆洒水车,也总在现在的石磊街处拐弯,把原本属于城区的县医院前门,还有我供职的中学都隔了过去。
岁月流逝,门前小巷的过客走来走去,演绎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风景。渐渐地,小巷两边的房屋开始改造了,先是把倒座的房屋开个后门,打扫布置一番,摆上一节旧柜台,放上一些小商品,尽管他们知道巷外那个超市里货物琳琅,应有尽有,但路边顺势儿,来往者捡个遗漏,捎个小东西,也是可能的。也有一些开个轧面条的小作坊,为过往者和附近居民提供生活服务。
有一日,临街的人家拆了旧房,在自家的几分宅基地上开发起来,尽管交通不便,施工困难,也还是矗立起来几座小楼,由于是自家的地盘,几家靠在一起,什么采光、消防也便没有通道可留。
春夏秋冬,小巷有小巷的四季。门店里、小巷中见缝插针,在一些院墙上、店门旁,也会有一至几盆好养、廉价的花草,几叶绿意,几多粉红,是店主和业主的心情,也无形中给过客们带来一点愉悦。大概也因此,使过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平气和。
十年里,我的感觉中,小巷里没有过一句争吵,哪怕是在基建中逼仄的通道狭路相逢,也都客客气气,尽管也有骑车少年的莽撞,但众多过客往往是侧身以避之,不多说一句话,也看不出任何不屑与鄙夷。
随着大张的入驻和市场繁荣,小巷的过客多了起来,有时还显得有些拥挤,即使秋雨蒙蒙,也难得江南雨巷的那种幽静意境。也从来没有手持红色雨伞娉娉婷婷的身影飘过。
十年来,我往来于小巷不知多少回了,每次过往都有一种责任和向往在里边。有时走进超市,早些年是为长辈、为自己、为儿孙,后几年少了前一项,也便有些伤感和落寞。有时走到某一个酒店,那是去为亲友助兴、偿还过往的人情;有时驻足某一个地方,除了做事偶尔也是一种心绪
来来往往,往往来来。无疑中,小巷成了我人生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段历程。走近大道,看车水马龙;穿越小巷,寻岁月留痕。《幽窗小记》里那副对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的那种修为不易达到,但作为自己的一种追求,应该不会有错吧?
今日大寒,甲午年的最后一个节气,却像春天一样暖和,电视上说20xx年是近年来最热的一年,想必也有它的道理,不管冷暖,穿越小巷还在继续,一路走过,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开始了新的一天,小巷只要它存在一天,我还会不断走过,去寻找那属于我的归宿和希冀!
小巷的散文随笔3心路连着故乡,故乡连着一条窄窄的`小巷。
小巷是幽深的,又弯又长,一眼望不到头。南北两面是对视的院落,土墙,灰瓦,原木,泥径,它们带着古朴的表情,浸泡在时光里。
在巷子的怀抱里生活,感觉到的是心灵上的惬意和自由。无论是土垒的门洞还是砖砌的门楼,都是敞开的。半大小孩儿们,总是任意地穿过窄墙、甬道、树荫,躲猫猫、吃百家饭。任是东家还是西家,面孔都是乐呵呵的,小巷也是乐呵呵的。
土坯的墙体袒露厚道的性情,墙内有时候拱手伸出来一枝梨、枣子、核桃等果物,热情地招摇着、欢喜着。在墙外走过的人,一跃摘一颗来,或者拿石头打一个果实尝个鲜,这都不打紧,主人家见了不恼不急,笑嘻嘻的。
小巷是陋巷,土里土气的样子。一旦雨雪天,泥淖遍地,汤汁横流。跑着的鸡,跳跃的狗,溅起的泥花,被泥巴拽掉的布鞋子,景致是乱糟糟的,但人们浑然不觉,孩子照样跨在父亲肩上去上学,大人顶着斗笠出村子办事,泥泞和贫苦没能淹没人心,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生活的自信与希望。
临街房取孔凿门,摆上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小画册、梨膏糖,这就是小巷子的商业元素。他们没多大赚头,只不过合理补充了人们开门七件事。人来得频繁,喜欢穷热闹,就在矮凳上喝茶啊,聊天啊,用小石子走格子,看小孩儿在地上拍画片。人影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移动,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粗。
巷子中间有个老旧的二层楼,这里是文化的源头。楼板是厚实的木头拼起来的,男孩女孩们不安分,脚下忽闪忽闪地晃悠,连带吱吱地叫。老师在讲台上捏一节竹竿,把粉笔字敲得笃笃响。孩子们拖着长长的尾音念书,声音惊飞了看热闹的灰雀儿。
小巷一门一户零散开来,屋檐下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故事、锅里稀稠,但是有的时候,表现出震撼人心的合力来。巷子里,有时会奔跑着牛车,或者是四人抬着担架,像一阵风一样疾驰,这是乡人得了急症,于此,牵动的是四邻八舍的心,他们出智出力,将人送往遥远的医院救治。
动植物都乐意在这里扎堆儿。爬山虎喜欢这儿的生活情趣,它们攀附着高墙,向内窥探家事;蝉也愿意站在高高的皂角树上,为这里歌唱;小雀儿落在地上,和人接近,啄食落下的米粒儿、面条儿,它们的小脑袋一俯一仰,逗得石墩上扒拉饭的人,笑眯眯的。
朴素,自由,和谐,平等。小巷如一枚印戳,盖在我的心上,多年以后,仍鲜丽如初。
小巷的散文随笔4古老的街道小巷并不是很宽敞也不是很长,本来就能一眼望见巷头的街道小巷更是被小巷两边住户盖的房子给占得就像是蚯蚓刚爬过的路一样,说是直的吧却看不到巷子的另一个出口,说是弯的吧若找准了位置你或许在巷子的这头就能看见巷子那头给你打招呼的人,就是这样一条被巷子住户恨不得吞进肚子的街道巷子居然又一次给堵瘫痪了,拥堵的程度不亚于繁华都市街道拥堵时的景象。
没事的人们有不约而同的涌向了出事的地点看热闹,也有或站或坐在路沿闲聊的。而忙碌的人们却只能另选择回家的路,实在回不了家的人们也只能发几句牢骚,自个找个能消遣的地方熬过这段拥堵的时段。
刚才那些爱看热闹的人们一窝蜂的拥向拥堵的地点,把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小巷瞬间给堵的严严实实,严实的连一滴水都漏不过去。好不容易在好心人的调解下,堵住路的两个人费劲的相互让过了对方的三轮车,小路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畅通。
或许是拥堵的时间有点长以至于好长时间街道小巷的人们还是挨肩擦背的向各自的方向移动着。若你不仔细看你一定不会发现,刚才坐在路岩两边的人们居然没有走的意思,竟然在一起聊起天了,管认识不认识的,更可气的是还有坐在路岩两边相互谈笑古今的人们。看着他们那其乐融融的情景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堵路时的气愤,竟以为这是自家的院落似的,让本来就不宽敞的巷子就更加的狭窄。
古老的街道小巷虽然没有它那往日的辉煌,但今日的它依旧有它独有的特色风采让人们在茶余饭后不忘就它聊上几句。可人们永远说的是巷子过去的宽敞美丽今日的狭窄落破,却不说自己为了保持巷子的原貌没有多占巷子小路一分地方,为了大家出行方便没有随意或站或坐在路边谈论古今的事情。
街道小巷依旧经历着风雨的考验,迎接着春夏秋冬的分明,见证着街道小巷里人们的生老病死,子孙后代的繁荣衰败。它用它那独有的方式记载在街道小巷的历史及住在这里人们的悲欢离合。它就像是这里人们的避风港,永远都无怨无悔的屹立在这里,等待着回家的人们。
小巷的散文随笔5在记忆里,小巷充满着平凡的快乐,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滚烫的记忆。家乡的小巷很窄,两边是高高低低、错落着各式楼房和平房,挤出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延伸着我的记忆,家乡的小巷很长,铺一路的碎石或石板,那里留下了我童年时代的嬉笑,有过我少年时代的初恋;有过我离别它时的不舍……
小巷里总是寂静地,给人一股轻悠、舒适的感觉,在巷中,你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足音,夏日里偶尔还有昨日的雨水顺着屋檐而下的嘀嗒声。在细雨飘洒的小巷里漫步,我会不由自主地找回尘封的记忆,心绪又飘回到悠远的往昔……小巷从岁月的深处走来,岁月凝固在了巷里的每一块青砖乌瓦上,看看那些长满苔藓的老墙,溢出我童年的欢歌笑语,时光从小巷飞速地流过,像风一样无法阻止它行走的脚步。一页页的画面在身旁一闪而过,让我每每品读后,在记忆中重现那份美丽。
记忆中的小巷是一篇最古的恬静的散文,它总能使小镇人想到远古时候的纤纤少女,悠远的小巷总是躲在僻静的闺房里,不轻意露面,含蓄却有着悠闲镇静的气质。小巷也时常带着热闹融洽的风味,每逢月夜满天,小巷是人们纳凉的天地,摆满了许多小凳、藤椅,年老的、年少的,坐着躺着享受这如水的月色和凉风的恩惠,家长里短,旧闻逸事,小巷里孕育着很多动听的话题。一巷子里的人围成一个大圈,海阔天空的闲侃,侃得不着边际,侃得让人尽兴。当然最热闹的还是当街茶馆酒肆,坐在里面的乡人品着不太上档次的大众茶,慢慢喝着低中档的酒,悠然自得,别有情趣。
小巷两边挤满住户,屋檐相接,墙边的牵牛花、紫藤、爬山虎拼命地攀缘而上,给小巷蒙上了层层诗意。在小巷里行走,不需要路牌和方向标,巷内纵横幽深,藤蔓一样,连着一户户小城人家。顺着巷陌,随时可以找到一扇开着的门,小巷的人家是友好地,每有外人而至,他们总会指引你。
明媚的阳光从各个敞开的地方照进来时,小巷便有了立体的感觉,它照亮小巷的每一处细节。翻阅小巷的一页页内容,从小巷的入口进去,随便在哪一处停下脚步,敲开某一扇门就行了,即便是那些未被阳光照亮的细节,都会在你的面前展露无遗。小巷这一本线装书,在每个过往的行人目光中穿引着。小镇人在小巷里走过了千万遍,然后又走向缤纷的大都市。但小镇人无论走到哪里,小巷都会像一条麻绳缠绕着小镇人的心,都会把城镇人的思绪扯回来。
现在的家乡,已今非昔比,小巷之处也已被矗立起的高楼所替代,已难寻旧时的痕迹,然而我对它的那份依恋是无法消除的,不仅是因为巷中有我难忘的过去,更因为它的宁静,温馨和人情味。小巷现如今贴上了时代的商标,铭刻着一种气魄,一种追求,一种创新。但她那浓浓的深情还活在我的梦里。
小巷的散文随笔6巷,胡同,里弄,说法不同,实质都是指的小街道。直为街,曲为巷;大者为街,小者为巷。
柯灵说,巷,是城市建筑艺术中一篇飘逸恬静的散文,一幅古雅冲淡的图画,这好像还不尽完美。在水一方的兴化,一座小巷网罗的小城,翻阅千年古韵的小巷,一半在水上,蜿蜒飘逸,一半在岸边,逶迤恬静,凝固着深邃的历史,沉淀着无声的美丽,似乎还有另一番意境,是一篇透着古旧的诗书,一帖墨色流溢的丹青。
小城,在地图上,似一只脚掌,抬腿就是一汪的潮湿。在传说中,人到兴化心就花,不同版本的谜底,迷惑了几十个百年。从天上看,像一片荷叶,飘荡在里下河中央。幽静的小巷,自然就是荷纹叶脉了。小巷连贯着东西南北的城门,在那飘渺的风雨中若隐若现,然而,并非四时不变,千年不惊。星移斗转,山河改造,轰轰隆隆的推土机,填埋了穿城的市河,湮灭了如网的诸巷。大南门、小南门不复再见,银北门,北大街旧踪难觅。所谓温泉的发现,灌注的水泥钢柱,殃及了乌巾荡依恋的杨柳。唯有已经苍老的西门巷弄,古朴煤炉的袅袅炊烟,铁匠铺的火花,依然保留着曾经的身影。黄昏的余辉,在迷宫似的小巷中一点点散去,遍地鸡毛。
东门是幸运的。明清古民居群组成的街区,仰仗郑燮的灵气,在开发中得到了保护。金东门的小巷,苔痕泽巷,墙润缝湿,朴素、凄寂、深邃,清瘦如竹,憨实如简,更像一位躺在藤椅上,却西装革履,满是闲情逸致的老书生,还在阅尽沧桑。
寻访“小桥流水古迹多,商贸兴隆人气旺”的金东门,有一种枯竹又长着新叶的味儿。东门外大街其实就是颀细如竹的百十米六尺小巷,“聊避风雨”的郑板桥故居,傍生着新修葺的“拥绿园”,墙报碑林,翠竹青青,花香鸟语。遥想郑燮当年,穿过高低不平、狭窄的小巷,竹筒般地一直幽深地向东行着……
踏竹而行,青砖铺砌的街道,缝摺的青苔,似乎残留着远古的钉鞋声。时空隔阻当年的喧嚣浮尘,烟雨大观被压缩进狭窄的小巷。走近上池斋药店,风格依旧——前店铺后作坊,“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的招牌,似乎向人们诉说着百年的古事。
竹竿东伸,那些陈年门板启闭的一家家商户,竹叶般地散落着,或坐北朝南,或坐南朝北。一路的店铺,红红花花的小童鞋房,老太太还在捣鼓着针头线脑;带着老花镜的刻字先生们还在有板有眼地做着古老流传的活计;旧式的香炉烛台、钉耙刀镰,依旧守着锈色;花圈寿衣的店老板,依旧神态悠闲地抚摸着奠仪生灵另一端头的黑白,似乎让人看到,生命的两端就是那么有限的长度。街面依旧那么热闹,煤烟袅袅,人影接踵。烧饼炉挨着下面饺的,修锁配钥匙的靠着削竹织衣针的,镶牙补齿的邻接着卖茶叶的……固守家业的商人们的后裔,泰然自若,用与世无争的目光,漠视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浮现着淡淡的无奈。
“状元坊”高大巍然,算是竹节了。转身折进南边的家舒巷,悠然深邃,巷东侧的赵海仙洋楼,幽静典雅,却又不失肃穆宁静。洋楼始建于清末,主楼是仿罗马式样的三层楼房,有房屋28间,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园林建筑,为赵姓三代名医赵术堂、赵普春和赵履鳌(字海仙)杏林悬壶的问诊施药场所。相传,光绪年间,扬州一盐商和江都某大木行主为报救命之恩,特聘请宁波匠人精心设计建筑赠给赵海仙的。《续辨证录》、《阴阳五行论》、《赵氏秘药》、《寿石轩医案集存》等等医书,竹简线装,好像还在告诉人们,当年这里门庭若市的气息,求医问药的来自四面八方,将洋楼的人气烘托到极致,所以家舒巷又称为洋楼巷。
最东边的大尖菜市口,该是竹头了。颔接上官河浩淼水势的东门泊,当年舳舻相拥,舟楫相触,渔舟穿插,橹声欸乃,条石水码头星散河沿,怎一个繁荣了得。如今,竹节渐次凋谢,烟雨早已遮没了米市河畔的棚屋。岁月蹉跎,冷漠无情,只能捡拾陶瓷瓦砾,在船夫旧竹篙中,迟缓却坚韧地传说这里曾经竹苞松茂的《清明上河图》。
留步竹巷,青砖、小瓦、马头墙,遗风淡淡,宁静安详,一边连着城门口,一边连着昔日的鹤儿湾。窄窄弯弯竹巷,没有一处生长竹子,绿意盎然的名声,来源于一辈辈以编织竹器为生的篾匠,因竹市而闻名。家乡的板桥竹,扎成了精致的扫帚,江南的毛竹,齐齐地排列在屋檐下,竹筐、竹篮、竹椅、竹针……竹器琳琅满目,还是那么令人眼花缭乱。匠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在倔犟地用竹子编织着自己的生活。
竹巷渐已被势利吞噬了半径,留住的半截,该算是竹梢了。即便如此,小巷依旧洞天幽境,眉目如黛,更像一个小家碧玉般的女子,躲在僻静的深闺,抿唇一笑,自个在小桥流水畔浅吟低唱,轻易不肯抛头露面,幽静疏远,文静淡定。
走在东门如竹的小巷,自然会忆起戴望舒笔下的小巷,蒙蒙细雨下撑着油纸伞的小女子,匆匆脚步下踩踏的麻石,意境是那么的朦胧。如竹的小巷,在清一色的岁月里,鳞次栉比,溢出纯朴和平淡;如竹叶的小巷,挞子门商铺里,不时走出一些趿着拖鞋的女子,就像《三家巷》中的女人,娉娉婷婷摇曳在街面上,浑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如竹的小巷,三两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落在古烟囱上,几点浅灰色的鸟粪距人两三步之遥。
小巷再长,总会走到尽头。在金东门的板桥街上,板桥竹稀疏地依附着,清影摇风。驻足园圃旁,回首如竹的小巷,流连忘返。
三、永远的长堤街散文
小时候,父亲在武汉上班,住在汉口长堤街。也许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父亲对我格外宠爱,每逢暑假,父亲便把我从乡下接到武汉来度假。父亲带我到他工厂里喝酸梅汤,看工人们热火朝天工作的盛况,带我到民众乐园去听戏,到新华电影院看电影,给我买各种各样的图书,这些都是我最早接受到的文学艺术的熏陶。而最令我难忘的是每天父亲从长堤街给我买回的早点,有热干面、豆浆、油条、面窝等,那黄灿灿酥脆的面窝,那天然纯正的芝麻、黄豆的香味,几乎成为我整个童年记忆里最美妙的感觉。
父亲居住的房子是一幢老式的两层楼,里面一条走道,楼上楼下住了十几户人家。厨房和水龙头是公共的,到了做饭时间,家家户户在厨房里做饭,边炒菜边拉家常。倘若一家炒辣椒,满楼都是呛鼻的油烟味。但大家毫不在乎,有时甚至两家打伙吃饭,谁家有什么好菜,准会叫隔壁左右的都来尝尝,彼此亲如一家。长大后见过北京的四合院,总感觉长堤街就是北京的四合院。
印象中,长堤街的巷子很窄,倘若两边做生意的门店把摊子稍微往外摆一点,整条巷子最多只能容两辆黄包车通过。那时候,武汉是全国著名的火炉,盛夏的傍晚,窄窄的长堤街两边早早地就摆满了竹床和躺椅,男男女女都穿着睡衣一起乘凉,一起聊天,然后在竹床上和衣而睡。倘若凌晨三、四点钟起来,沿着长堤街走一遍,你会发现满街都是白晃晃的胳膊啊,腿啊,还有酣睡中不经意露出的肚皮,有时甚至还有男女勾肩搭背的美景。那时,你会感觉整条街都在睡梦中,整条街的人都在做着香甜的梦。
可是,对于像父亲这样住在楼上的人,是没有办法在街面上占到一席乘凉之地的。因长堤街的.很多建筑都是连在一起的,屋脊挨着屋脊,于是,多半时候,楼上的住户就会选择在屋顶上乘凉。那时候,每到傍晚,父亲就会提水从二楼的窗户爬出去,泼在外面的屋瓦上,等温度降下来,然后搬一块木板架在两个屋脊的相连处,就成了一张床。躺在这张床上看天上的星星和听地下汽车的鸣叫,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童年的暑假。
父亲去上班的日子,闲来无事,我总喜欢独自一人逛街。由于方向感差,怕走丢了,我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沿着长堤街窄窄的街道漫步。长堤街可真长啊,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似的,有好几次我走到中途就折返,而即便是这样,也要花费掉几个小时。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长堤街全长4000米,是武汉市街龄相当的街道中最长的街道。
正如长堤街的名字所言,长堤街早先是一道长堤,它是在公元1635年,亦即明崇祯8年,由汉口通判袁火昌主持修筑的。西起硚口,东止今江汉区东堤街直至长江边,是为后湖堤,或称长堤———后来人们为纪念袁通判,也叫袁公堤。正是因为有了袁公堤,才有了堤内汉正街的成长、发展和繁荣。清同治三年,亦即公元1864年,汉口筑城堡,在袁公堤外筑城开壕,一为防“寇”,二为防洪。汉口有了城堡之后,袁公堤随之失去了防洪作用,就有居民在堤两边建屋起楼,逐渐形成了以堤身为轴线的几乎与汉正街平行的街市。长堤街,用了近230年的时间,完成了从无到有、从堤到街的嬗变。
如果说汉正街是汉口的活化石,那么,长堤街,就是汉口从草创到繁荣的见证———汉水改道之前,武汉市只有武昌和汉阳两个镇。明成化年间,汉水改道从龟山北入江,汉阳分娩出了一个水淋淋的汉口:到处都是水凼湖荡,到处是苇塘土墩……新形成的汉水北岸,不知何时,有了渔舟;土墩子上,不知何时,有了炊烟;渔舟唱晚,似生命的歌谣在唱响;袅袅炊烟,似生命的旗帜在招摇。于是,苗条的渔舟群中多了臃肿的货船,星星点点的墩子上多了垦荒者……明清两代以来,长期隶属于汉阳府的汉口,最早的居民是谁,恐怕难以考证。在明嘉靖四年设置汉口镇时,汉口仅有人家1395户,6978人;到袁公堤筑成后的明代末年,汉口才成为著名的码头;汉口跻身“四大名镇”,已是清代初年的事了……
袁公堤筑成后,早年的汉口很有诗意。堤内,从汉正街到黄陂街,沿河一带,帆樯林立,商贾云集,茶楼、饭馆、客栈、风月场,鳞次栉比,市廛物欲,红尘滚滚;堤外玉带河,夏秋水涨,三十余座木桥石桥,连同两岸杨柳,映在水中,现出许多姿态,真个是“杨柳依依玉带河,搔首弄姿赛秦淮”。
早年没有成街的长堤,有过无限的风骚、风光和风韵,而成街后的长堤更有着老汉口的厚重、沧桑与深邃,它逶迤向前,龙钟而执着。
父亲退休以后,大哥顶职去了武汉,仍旧居住在汉口长堤街。我因工作的缘故,去长堤街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偶尔经过繁华的市区主干道,走进长堤街那坑坑洼洼、密集、喧嚣、狭窄、破旧的街道,竟让我有一种穿越时空,走进一副陈旧的历史画卷的感觉。
这几年,汉正街搬到汉口北了,武汉老城区改造的步伐也迈向了长堤街。去年,我去长堤街,发现沿街都建起了围墙,有的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拆”。大哥告诉我,他们这块马上要拆迁了,古老的长堤街将逐渐消失不见了……
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这本是事物发展的规律,每一次变革都意味着一次进步与新生。也许,长堤街真的会从我们的视线中退出,但她如一位慈祥的老人永远令人喜爱,令人尊重,令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