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吾心似秋月”(读书笔记)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步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都被别人牵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林清玄

个人对佛家的思想不甚了解,所思所感,不敢妄加揣测,唯以两本“中国哲学史”之中有过些微篇幅的了解,然对于现代人以科学经验与观念重新审视,其中诸多,实难认同,不论是苦行还是顿悟,从彼岸到涅槃,其中的诸多因素,未曾细细考证,不多赘言。

而中国的思想发展历程却多以人为最终和谐的统一,道虽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的终极存在与终极解释的“本体论”含义,但也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终极价值解释。佛家的思想的输入也不能免,其深意于常人已难得考究,然其流传的思想在今天所剩下的,在我等生命中仍具有意义的,便如林清玄先生文字中所表述的那般了。

常人如我们不再去讲什么“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亦不会去追求那“涅槃(圆寂)”的所谓最高境界,佛家的思想对于如今的我们生命的指导意义在于它所展现出来的那种如明镜般的心静,以助于我们在这纷扰的尘世保持一颗澄明的心,从对佛、对终极意义的关怀,回归到对人本身的关怀,反映到个人,则是对个人的有限生命的关怀。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个人之所以为个人,诸般所思所想自然是不同的,所谓的普照光也只是在理想的状况下才能照进世界的没一个角落,我们首先承认人是有自私之心的,若不自私,又何以推及爱人,个人眼中的经验世界和观念形成也自有着各自的不同,科学的发展带来的是一幅宏大的科学世界图景,故而身处其中的我们,个人的三观尚且不一致,更何况对于那本就不符合时代潮流的佛家思想呢?今人谈佛,为的自然不是寻求解脱与涅槃,不过是为了一点心安罢了。

然而这般表述,又颇有些悲观的意味了,那是俗人的境界。我们之所求,当更加理智一些。所谓明镜,不论是染上污浊,还是画上美景,都失去了镜子原本的意义,所映出来的世界,都已不是世界的本真。

二、林清玄散文***吾心似秋月

白云守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座。杨岐问说:“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毕恭毕敬地说,不免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在当场,不知道师父听了自己的偈为什么大笑,心里非常愁闷,整天都思索着师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让师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请教师父:“师父听到郁和尚的偈为什么大笑呢?”

杨岐师父笑得更开心,对着眼眶因失眠而发黑的弟子说:“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悟。

这真是一个幽默的公案,参禅寻求自悟的禅师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别人的一言一行上。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他,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哪里可以得致呢?

杨岐方会禅师在追随石霜慈明禅师时,也和白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到石霜,故意挡住去路,问道:“狭路相逢时如何?”石霜说:“你且躲避,我要到那里去!”

又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时候,杨岐问道:“幽鸟语喃喃,辞云入乱峰时如何?”石霜答道:“我行荒草里,汝又入深村。”

这些无不都在说明,禅心的体悟是绝对自我的,即使亲如师徒父子也无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宝藏,师父只能指出宝藏的珍贵,却无法把宝藏赠予。杨岐禅师曾留下禅语:“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与镜子间虽然可互相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是永远的镜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

在实际的人生里也是如此,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谈、一个动作而心不自安,甚至茶饭不思、睡不安枕;其实,这些眼神、笑谈、动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之所以心为之动乱,只是由于我们在乎。万一双方都在乎,就会造成“狭路相逢”的局面了。

生活在风涛泪浪里的我们,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确是非常不易,那是因为我们在人我对应的生活中寻找依赖,另一方面则又在依赖中寻找自尊,偏偏,“依赖”与“自尊”又充满了挣扎与矛盾,使我们不能有彻底地有人格的统一。

我们时常在报纸的社会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周遭的亲朋中遇见,许多自虐、自残、自杀的人,理由往往是:“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这个简单的理由造成了许多人的悲剧。然而更大的悲剧是,当我们自残的时候,那个“他”还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会在时空中抚平,反而我们自残的伤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然而情况完全合乎我们的预测,真使“他”痛苦一辈子,又于事何补呢?

可见,“我伤害我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是多么天真无知的想法,因为别人的痛苦或快乐是由别人主宰的,为让别人痛苦而自我伤害,往往不一定使别人痛苦,却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渊。反之,我的苦乐也应由我做主,若由别人主宰我的苦乐,那就蒙昩了心里的镜子,有如一个陀螺,因别人的绳索而转,转到力尽而止,如何对生命有智慧的观照呢?

认识自我、回归自我、反观自我、主掌自我,就成为智慧开启最重要的事。

小丑由于认识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于回归自我,可以不怕受伤,反败为胜;禅师由于反观自我,如空明之镜,可以不染烟尘,直观世界。认识、回归、反观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认识、回归、反观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独尊,而应该有包容的心和从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没有我,世界一样也会继续运行,时空也不会有一刻中断,这样可以让人谦卑。从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紧张、再迅速,也无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么何不以从容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呢?唯有从容地生活才能让人自重。

佛教的经典与禅师的体悟,时常把心的状态称为“心水”,或“明镜”,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庶几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软如心水,从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镜吗?

水,可以用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不管它被装在任何容器,都会与容器处于和谐统一,但它不会因容器是方的就变成方的,它无须争辩,却永远不损伤自己的本质,永远可以回归到无碍的状态。心若能持平清净如水,装在圆的或方的容器,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么损伤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为水性永远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温暖的状态才可启用,心若寒冷,则结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心若燥热,则化成烟气消逝,不能再觅,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净与平和的状态下才能有益,若化为大洪、巨瀑、狂浪,则会在汹涌中迷失自我,乃至伤害世界。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会遭遇痛苦,正是无法认识心的实相,无法恒久保持温暖与平静,我们被炽烈的情绪燃烧时,就化为贪婪、嗔恨、愚痴的烟气,看不见自己的方向;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自怜的冰块,不能用来洗涤受伤的伤口了。

禅的伟大正在这里。它不否定现实的一切冰冻、燃烧、澎湃,而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心水的实相,心水的如如之状,并保持这“第一义”的本质,不因现实的寒冷、人生的热恼、生活的波动,而忘失自我的温暖与清净。

镜,也是一样的。

一面清明的镜子,不论是最美丽的玫瑰花还是最丑陋的屎尿,都会显出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白云或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状态。

可是,如果镜子脏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一旦镜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觉照的功能。肮脏的镜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见到的世界都与他一样卑劣;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见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无法启用了。

禅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乱的身心,而是教导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自我,有完整的观照。

水与镜子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与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不是同样的月之幻影吗?

禅心其实就是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中的微笑,苦难是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因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入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称为国师。

有一天,当朝的大臣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曰:“何者是无明,无明从何起?”

慧忠国师不客气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懂得问佛法!)

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立刻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无明,无明从此起。”(这就是蒙蔽心性的无明,心性的蒙蔽就是这样开始的。)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禅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的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

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

大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人眠。”

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

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心休寂,衰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我们被外境人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归,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颂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干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这样温柔遍照了。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牵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

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文/林清玄,摘自《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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