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命***是一场爱的慈悲散文

生命,是一场爱的慈悲

-----sis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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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闲与静,都是生命的恩赐,那么,沉静与收敛,也是一种欢喜,妥贴了慈悲,那么,一段旧光阴,一个旧人,也会空欢喜,有心足矣了。

心底的那片干净,还是远方和诗,必然两岸潮平,那些时光,都有一些静好一直细水长流。

总有一场泪水倾城,总会瞬间长大,有些事情,不去经历,永远不会懂。感谢我划着一叶倦舟归来,你给我满满的安稳。

平静地告别着,得到与失去都在灵魂里深刻。多少不能走心,或许就是缘分不够,不曾抱怨过什么,我悄悄地在烟火里沉溺,我的心事,轻轻地读给枕边人......

=2=

一朵朵娴雅的光阴,柔软着眼角的笑意,一份安稳紧紧攥在手心里,偶尔转过身,还有暖阳的笑意相随,一颗心,便在另一颗心的相随里静好。

我最终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是一颗一直与光阴做伴的心,能这样一直走到终点的,即便有过无数细小的心痕,那又何妨?

一双沧桑的双手,那些饱满的温暖,终于牵到了一起,在风烛残年的摇椅上种植了大片的向日葵,或许,这就是生命的终极目标与意义。

或许,只可意会,却无法言传

=3=

我愿,生命里所有远方,都已寂静,清风朗月悄悄爬上西窗,归来的都是安详。

经年的厚重,浩荡了取舍,拥有与失去,不过月的盈亏,在点点禅意里都会了悟。贪恋着晨曦的朝阳,云端之上细细临摹着妥贴的篇章,但凡不爱的,皆已悄然拜别,心底的花瓣离开枝头,也还有一点暗香幽远。

打开了每一个漫漫长夜,又老去了一段年华,纸上过尽千帆,还是那一炉旺火,细致入微烹制着最美的佳肴。与时令一起行走的,还有心底的虔诚,轻轻拥住了夏的热情,一段感情,走向至善至美,不在飞蛾扑火的孤单与任性里蹒跚,终会邂逅了光阴的柔软。

鹅黄的天真,庄严了六月的云烟,仿佛遇见了另外一个自己,柔嫩的喜悦,都在浅夏的风声里呢喃,飘荡着烟火的安逸。深沉的心事,还是朝圣的姿态,一篱风月,倾心追逐,我们在尘世的样子,一起把烟火看透,还有深情共回首……

=4=

林下的相逢,没有含蓄的告白,只有隐忍的深情,终是不能忘却那些屋檐下的纠缠,捡拾着那一帘旧梦,还是碎了一地青花。

那些低至尘埃里的花蕊,无论你是否亲近,它总会自开自落,临水照花的牵挂,终是暖了灵犀,那一片青翠悄悄爬满了心墙。小半生的情愫,禅意点点,都在生命的`留白处,开出了一程一程的珍惜,悄然无声,散落初夏的光阴里。

一些执念从不单薄,那些婀娜妥贴安放,生命的意义都在细微的烟火里熏染,妥善收藏了细雨敲窗那半枚闲愁,佛前的玫瑰,还是旧时的光泽。此去经年,西窗的月色里,还能剪出多少诗与远方?

始终不曾叹息,不能拥有的轻轻落在梦的原乡,终会了无痕。由来已久的喜悦,轻轻说着悄悄话,终不会辜负心底的深情。烟火的气味绕肩,甜而稳妥,潜入每一刻,那些刻骨与轻柔,都在烟火的纷飞里绵长……

=5=

春水初生,耐人寻味,皱了一池。清风翻书页,都是那些灵动,窗里窗外,还是大簇的蔷薇,在灵魂的回应里,一些过往终究抵达了诺言之美。只是,镜花水月的牵念,始终无法触摸烟火的厚重。

就让那些心动,那些追逐,静静地对峙着炉火,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时光的清香里,我守着我的小木屋,烟雨回廊里都是爱的回声。最深的深情,隐匿于烟火深处,春风十里,寻常院落轻轻地浩荡。

悲欣交集的珍惜里,还是海棠花隆重盛开,无端的欣悦,与无端的泪倾城,一样的过到了心底,从没有谁亏欠谁,生命的成本一样注定都是时光。

喜欢一个人,若不能漫步烟火,就及时给内心的纠缠画一个句号,一些美好,不要总想着占有,远远的亲近就已然足够。爱一个人就给她安稳吧,安稳才是醉人的光阴,所有的悲喜都在那一抹暖阳里晾晒,那一刻就是归宿。

总有一天,那些浓妆淡抹的念,十指相合,轻轻地归隐炊烟深处……

=6=

于千万人的遇见,也总有那么一朵蔷薇,爱的供养,真的并不复杂,轻轻地撕碎那些终不能够,海底的缄默终会包容所有的爱与忧愁,岁月赠予的还是那一朵朵玫瑰色。

所有的相遇也都是心底温良的本意,所有的事物也都会有一个结局,那些想象,终会隐没于黛青色的山峦。采摘一朵夏花,诗意了几卷诗书,那些无端的缥缈定会在最初的温良里还原,安详,静默。慢慢地扫落尘埃,一个人的村庄里都是素色,遇见了佛的旨意,百转千回轻轻地落在梦的深邃。

与其无边地挥洒着寂寞,不如一个人慢慢咀嚼,也可拯救着那些渐行渐远的纯真,用心读着自己,结局里还是花香满径。所有的圆满定然都在烟火里,那么,那些失散的人都无须挂牵。

素素然,一些人,一些事,不想说,隐幽的纤尘不染,不再失约命运的眷顾,烟火依旧笑春风……

=7=

若一生至少会有一次为某人而忘了自己,那么,还去计较什么?那些离别又何必言爱?如果不能在一起,那么我终于将你忘记也是最好的结局。

潮湿的气息里总有一些甘愿的回归,漂萍逐水的相逢,轻轻地走过鹅黄,在夏的热情里落定尘埃。走过的岁月,还有什么可说,年华的寂寞里,也曾苍翠的去爱。倾尽所有的激情,每一粒尘埃的下落,都有了雨的印记。与其反复追忆,不如觅一叶小舟烟火里任流东西,不再深情的回首,也不再温柔的伤感,千年一晃而过,总有一个柔软的怀抱将生命包裹。

烟雨轻洒淡淡的烟火,也会莫名的感伤,逝去的,千唤不回,蓄养的情怀,纷纷萎谢成泥。那些有情的过往,还是落了一地白月光,纯净的有些苍茫,时光枝头那一朵洁白,早已开到难舍难收。

所有走过的相逢,在命运的眷顾里都有了自己的结局,最终你生命里该出现的那个人,终会耳语着暖阳晴窗,紧紧牵着那双手,于无声处,动人,眼底,都是静好……

=8=

一场盛大的恩宠,悄然落幕于禅的温柔。轻轻地牵着与你一起的那些人间烟火,我愿,从此,只有静好。

慢慢地接受着怀念,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底蕴,烟火里追逐着,让某些人不再想象。

一些来过,一些离开,织字为梦,心事才不会沉重。亲近着现世安稳,一些时光注定是幸福的,爱情一直在那里,重重叠叠的都是安详。那些无约而重逢的过去,还在静静诉说着彼此的心意,那些彼岸花,迟迟归,还在为爱销魂,牵着烟火,孤独而未宣也是一种圆满。

轻轻抚摸着慈悲,奈何桥上的种种相遇,无关落在谁家,都是生命的至美。细致描摹着彼此眼神里的春夏秋冬,每一场约定都不会因为倒春寒而荒芜,爱的柔波里,都是抒情的表达。

一些情感越来越质白,漫卷光阴,内心的生动,纯净得难以想象,夏荷若知我意,心底的那些蝶儿定然会在内心的浩荡里一次次飞越了沧海……

二、叶圣陶的散文诗

一条不很整洁的里里,一幢一楼一底的屋内,桌上的煤油灯放着黄

晕的兴,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惨淡,像反而增了些阴黯。桌旁坐着个

老妇人,手里抱一个大约不过两周岁的孩子。那老妇人是普通的型式,

额上虽然已画着好几条皱纹,还不见得怎样衰老。只是她的眼睛有点儿

怪,深陷的眼眶里,红筋牵牵地,发亮;放大的瞳子注视孩子的脸,定

定地,凄然失神。她看孩子因为受突然的打击,红润的颜色已转得苍白,

肌肉也宽松不少了。

近来,那孩子特别地会哭,犹如半年前刚屡奶的时候。仿佛给谁骤

然打了一下似地,不知怎么一来就拉开喉咙直叫。叫开了头便难得停,

好比大暑天的蝉儿。老妇人于是百般地抚慰,把自己年轻时抚慰孩子的

语名一一背诵了出来。可是不大见效,似乎孩子嫌那些太古旧太拙劣了。

直到他自己没了力,一壁呜咽,一壁让眼皮一会开一会闭而终于阖拢,

才算收场。

今晚那老妇人却似感得特别安慰;到这时候了,孩子的哭还不见开

场,假若就这样倦下来睡着,岂不是难得的安静的一晚。然而在另一方

面。她又感得特别不安;不晓得就将回来的阿弟怎么说法,不晓得几天

来醒里梦里系念着的可怜宝贝到底有没有着落。晚上,在她,这几天真

不好过。除了孩子的啼哭,黄晕的灯光里,她仿佛看见隐隐闪闪的好些

形像。有时又仿佛看见鲜红的一滩,在这里或是那里,——这是血!里

外,汽车奔弛而过,笨重的运货车有韵律地响着铁轮,她就仿佛看见一

辆汽车载着被捆缚的两个,他们的手足上是累赘而击角有声的镣铐。门

首时时有轻重徐疾的脚步声经过,她总觉得害怕,以为或者就是找她同

孩子来的。邻家的门环儿一声响,那更使她心头突地一跳。本来已届少

眠年龄的她这样提心吊胆地尝味恐怖的味道,就一刻也不得入梦。睡时,

灯是不最点的,她怕楼上的灯光招惹另外的是非。也希冀前能得干净,

完全一片黑。然而没有用,隐隐闪闪的那些形像还是显现,鲜红的一滩

还是落山的太阳般似乎尽在那里扩大开来。于是,只得紧紧地抱住梦里

时而呜咽的孩子..

这时候,她注视着孩子,在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般迷

茫的未来。往那方走才是道路呢?她一毫也不能辩认。怕有些猛兽或者

陷阱隐在这雾海里边吧?她想十分九会的。而伴同前去冒险的,只这才

能学话的孩子;简直等于孤零的一个。她不敢再想,无聊地问孩子,“大

男乘的,你姓甚?”

“张。”大男随口回答。孩子于尚未解悟姓的意义的时候,自己的

姓往往被教练成口头的熟语,同叫爹爹妈妈一样地惯习。

“不!不!”老妇人轻轻呵斥。她想他的新功课还没弄得熟,有点

儿发愁,只得重行矫正他说,“不要瞎说,那个姓张!我教你,大男姓

孙。记着,孙,孙..”

“孙。”大男并不坚持,仰起脸来看老妇人的脸,就这样学着说,

发音带十二分的稚气。

老妇人的眼睛重重地闭了两闭;她的泪泉差不多枯竭了,眼睛闭两

闭就表示心头一阵酸,周身经验到哭泣时的一切感觉。“不错,姓孙,

孙。再来问你,大男姓甚?”

“孙。”大男玩皮地学舌,同时伸手想去取老妇人头上那翡翠簪儿。

“乖的,大男乖的。”老妇人把大男紧紧抱住,脸孔依贴着他的花

洋布衫。“随便那个问你,你说姓孙,你说姓孙..”声音渐渐凄咽了。

大男的手臂给老妇人抱住,不能取那翡翠簪儿,“哇..”突然哭

起来了。小身躯死命地挣扎,泪水淌得满脸。

老妇人知道每晚的常课又得开头,安然而过已成梦想,便故作柔和

的声音来呜他:“大男乖的..不要哭呀..花囝囝来看大男了..坐

着红桥子来了..坐着花马车来了..”

大男照例地不理睬,喉咙却张得更大了,“哇..妈妈呀..妈妈

呀..”

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伤心的是一声就如一针,针针刺

着自己的心。害怕的是屋墙很单薄,左右邻舍留心一听就会起疑念。然

而给他医治却不容易;一句明知无效的“妈妈就会来的”战兢兢地说了

再说,只使大男哭得更响一点,而且张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四望,看妈妈

从那里来。

老妇人于是站起来走,把大男横在自己的臂弯里;从她那动作的滞

钝以及步履的沉重,又见她确实有点衰老了。她来回地走着,背诵那些

又古旧又拙劣的抚慰孩子的语句。屋内的器物仿佛跟着哭声的震荡而晃

动起来,灯焰似在化得大,化得大,——啊,一滩血!她闭了疲劳的眼,

不敢再看。耳际虽有孩子撕裂似的哭声,却同在神怪的空山里一样,幽

寂得教血都变冷。

搭,搭,外面有叩门声,同时,躺在跨街楼底下的那条癞黄狗汪汪

地叫起来。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

便匆遽地走去开门。

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连忙,轻轻地,回身把门关

上,好像提防别的什么东西也乘势掩了进来。

“怎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她恨不得阿弟一颗心给她看,

让她一下子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

阿弟走进屋内,向四下看一周,便一屁股坐下来,张开了口腔喘气。

是四十左右商人模样的人,眼的四围刻着纤细的皱纹形成永久的笑意,

眼睛颇细,鼻子也不大,额上渍着汗水发亮,但是他正感着了阵阵寒冷

呢。他见大男啼哭,想起袋子里的几个荸荠,但摸了出来授给他,“你

吃荸荠,不要哭吧。”

大男原也倦了,几个荸荠又多少有点引诱力,便伸两只小手接受了,

一壁抽咽一壁咬着荸荠。这才让老妇人仍得坐在桌旁。

“唉!总算看见了。”阿弟模着额角,颓然,像完全消失了气力。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心头是一种悲痛而超乎

悲痛的麻麻辣辣的况味。

“才看见了来。”

老妇人几乎欲拉了阿弟便引她跑出去看,但恐怖心告诉她不应该这

样鲁莽,只得怅然地“喔!”

“阿姊,你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是不是?其实也不一定,像今

天遇见的那个弟兄,他就是一个好人。”他感服地竖着右手的大拇指。

“就是你去找他的那一个不是?”

“是呀。我找着了他,在一家小茶馆里。我好言好语同他说,有这

样这样两个人,想来该有数。现在,人是完了,求他的恩典,大慈大悲,

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木。”他眉头一皱,原有眼睛四围的皱纹见得

更为显著,同时搔头咂嘴,表示进行并不顺利。“他却不大理睬,说别

麻烦吧,完了的人也多得很,男的,女的,长衫的,短褂的,谁记得清

这样两个,那样两个;况且棺木是不让去认的。我既然找到了他,那里

肯放手。我又同他说了,告诉他这两个人怎样地可怜,是夫妻两个,女

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里啼哭,叫着妈妈,妈妈,..

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慈悲心..唉!不用说吧,总之什么都说了,

只少跪下来对他叩头。”

老妇人听着,凄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孩子朦胧欲睡了,几个

荸荠已落在她的袖弯里。

“这一番话却动了他的心。”阿弟带着矜夸的声调接续说;永久作

笑意的脸上浮现真实的笑,但立刻就收敛了。“这叫人情人情,只要是

人,同他讲情,没有讲不通的。他不像起先这样讲官话了,想了想叹口

气说,‘人是有这样两个的。谁不是爹娘的心肝骨肉!听你讲得伤心,

就给你指点了吧。不过好好儿夫妻两个,为什么不安分过日子,却去干

那一些勾当!’我说这可不大明白,我们生意人不懂他们念书人的心思,

大概是——”

“嘘..”老妇人舒口气,她感觉心胸被压抑得太紧结了。她同她

的阿弟一样不懂女儿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同脸生横肉声带

杀气的那些囚徒决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为什么得到同样的结果?这

是她近来时刻想起,致非常苦闷的问题。可是没有人给她解答。

“他约我六点钟在某路转角等他。我自然千多万谢,那里敢怠慢,

提早就到那里去等着。六点过一歇,他果真来了,换了平常人的衣服。

他引着我向野里走,一路同我谈。啊——”

他停住了。他不敢回想;然而那些见闻偏同无赖汉一般撩拨着他,

使他不得不回想。他想如果照样说出来,太伤阿姊的心了,说不定她会

昏厥不省人事。——两个人向野里走。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星月,是

闷郁得像要压到头顶上来的黑暗。远处树同建筑物的黑影动也不动,像

怪物摆着阵势。偶或有两三点萤火飘起又落下,这不是鬼在跳舞,快活

得眨眼么?狗吠声同汽车的呜呜声远得几乎渺茫,似在天末的那边。却

有微细的嘶嘶声在空中流荡,那是些才得到生命的小虫子。早上还下雨,

湿泥地不容易走,又看不见,好几回险些儿跌倒。那弟兄嘴唇粘着支纸

烟,一壁吸烟一壁幽幽地说,“他们两个都不行,没有一点气概,带出

来就索索地抖,像两只鸡。面色灰了,你看我,我看你,眼泪水直淌,

想说话又说不上。你知道,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我们不怕打仗,抬起

枪来一阵地扳机关,我想你也该会,就只怕抬不动枪。敌人在前面呀,

开中的,开不中的,你都不知道他们面长面短。若说人是捆好在前面,

一根头发一根眉毛都看得清楚,要动手,那就怕。没有别的,到底明明

白白是一个人呀。更其是那些没有一点气概的,眼泪水溅到你手上,抖

得你牙齿发软,那简直干不了。那一天,我们那个弟兄,上头的命令呀,

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砰地一响开出去。那晓这就差了准儿,中在

男的臂膀上。他痛得一阵挣扎。女的呼娘呼儿直叫起来,像个发了狂。

老实说,我心里难受了,回转头,不想再看。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

两个染了满身红。”那弟兄这样叙述,听他的似乎气都透不来了;两腿

僵僵地提起了不敢放下,仿佛放下就会踏着个骷髅。然而总得要走,只

好紧紧跟随那弟兄的步子,前胸差不多贴着他的背心。

老妇人见阿弟瞪着细眼凝想,同时又搔头皮,知道有下文,愕然问,

“他谈些什么?他看见他们那个的么?”

他们怎样“那个”的,这问题,她也想了好几天好几夜了,但终于

苦闷。枪,看见过的,兵,警察背在背上,是乌亮亮的一根管子。难道

结果女儿女婿的就是这东西么?她不信。女儿女婿的形像,真个画都画

得出。那一处地方该吃枪的呢?她不能想像。血,怎样从他们身体里流

出来?气,怎样消散而终于断绝?这些都模糊之极,像个朦胧的梦。因

此,她有时感觉到女儿女婿实在并没有“那个,”会有一天,搭,搭,

搭,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活活的可爱的两个。

但只是这么感觉到自己,而且也有点模糊,像个朦胧的梦。

“他没有看见。”阿弟连忙闪避。“他说那男的很慷慨,几件衣服

都送了人,他得一条外国裤子,身上穿的就是。”

“那是淡灰色的,去年八月里做。”老妇人眯着眼凝视着灯火说。

“这没看清,因为天黑,野里没有灯。湿泥地真难走,好几回险些

儿滑跌;幸亏是皮底鞋,不然一定湿透。走到一处,他说到了。我仔细

地看,十来棵大黑树立在那边,树下一条一条死白的东西就是棺木。”

他低下头来了,微秃的额顶在灯光里发亮。受了那弟兄“十七号,十八

号,你去认一认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木走去时的心情,他不敢说,也

不能说。种种可怕的尸体,皱着眉咬着牙的,裂了肩洞了胸的,鼻子开

花的,腿膀成段的,仿佛即将踢开棺木板一齐撞到他身上来。心情是超

过了恐惧而几乎麻木了。还是那弟兄划着几根火柴提醒他“这就是,你

看,十七,十八,”他才迷惘地向小火光所指的白板面看。起初似乎是

蠕蠕而动的蛇样的东西,定睛再看,这才不动,是墨笔写的十七,这一

边,十八,两个外国号码。“甥女儿,我看你来了,”他默默祝祷,望

她不要跟了来,连忙逃回小路。——这些不说吧,他想定了,接续说,

“他说棺木都写着号码,他记得清楚,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我们逐

一认去,认到了,一横一竖放着,上面外国号码十七十八我识得。”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脸色凄惨,眼眶里明

莹着仅有的泪。她重行经验那天晚上那个人幽幽悄悄来通报恶消息时的

况味;惊吓,悲伤,晕眩,寒冷,种种搅和一起,使她感觉心头异样空

虚,身体也似飘飘浮浮地,不倚着一点什么。她知道搭,搭,搭,叩门

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活活的可爱的两个,这种事情

绝不会有的了。已被收起,号码十七,十八,这是铁一样的真凭实据!

一阵忿恨的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

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阿弟看阿姊这样,没精没采回转头,叹着说,“我看棺木还好的,

板不算薄。”——分明是句善意的谎话。不知怎么,同时忽然起了不可

遏的疑念,那弟兄不要记错了号码吧。再想总不至于,但这疑念仍毒蛇

般钻他的心。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说,身体索索地震动。睡着的孩子手

臂张动,似乎要醒来,结果翻了个身。老妇人一壁理平孩子的花洋布衫,

继续说,“我不想什么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这样的年纪,这样

的命!”以下转有郁抑的低诉。“你姊夫去世那年,你甥女儿还只五岁。

把她养大来,像像样样成个人,在孤苦的我,不是容易的事啊。她嫁了,

女婿是个清秀的人,我欢喜。她生儿子了,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她

右手下意识地抚摩孩子的头顶)我欢喜。他们俩高高兴兴当教员,和和

爱爱互相对待,我更欢喜,因为这样像人样儿。唉!像人样儿却成十七,

十八!真是空地天坍下来,骇得我魂都散了。为了什么呢?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婿呀,总得让我知道。却说不必问了。就是你,也说不必问,问

没有好处。——怕什么呢!我是姓张的丈母,映川的娘,我要到街上去

喊,看有谁把我怎样!”忿恨的火差不多燃烧着她的全体,语声毫无顾

忌地哀厉而响亮。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

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给年青的女儿女婿报

仇!”

阿弟听呆了,怀着莫可名的恐惧,侧耳听了听外面有无声息,勉勉

强强地说,“这何必,就说姓孙又有什么要紧。——喔,我想着了,”

他伸手掏衣袋。他记起刚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给他一团折皱的硬纸,

说是那男的托他想法送与亲人的,忘了,一直留在外国裤子袋里。他的

手软软地不敢便接,如遇怪秘的魔物;又不好不接,便用手心承受了,

松松地捏站,偷窃似地赶忙往衣袋里一塞。于是,本来惴惴的心又加增

老大的不自在。

“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衣袋里有铜元触击的声音。

“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一

种热望(切念的人在叩门,急忙迎出去时怀着的那种热望)一忽儿完全

占领了她。女儿女婿的声音笑貌,虽只十天还不到,似已隔绝了不知几

多年。现在这字条,将诉说他们的一切,解答她的种种疑问,使她与他

们心心相通,那自然成了她目前整个世界。

字条拿出来了,是撕破了的一个联珠牌卷烟匣子,印有好几个指印,

又有一处焦痕,反面定着八分潦草的一行铅笔字。

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这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

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性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

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着大男;

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如他们没有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

真是怪!”他想起那弟兄告诉他的话,同时想起传闻的“再二十年又是

一打好汉”那种英雄气概。既无所恨,为什么要索索地抖,泪水直淌呢?

若不是他的甥女甥婿,简直要看不起了。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攫取那字条,定睛直望,像嗜书者想把

书完全吞下去那样地专凝。但她并不识字。

室内十分静寂;小孩的鼾声微细到几乎无闻。

虽然不识字,她看明白这字条了。岂但看明白,并且参透了里边的

意义,懂得了向来不懂的女儿女婿的心思。就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活力周

布全身,心中也觉充实了好些。睁眼四看,熟习的一些器物同平时一样,

静处在灯光里。侧耳听外面,没有别的,有远处送来的唱戏声,和着圆

熟的胡琴。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立起来走向楼梯,嘴唇贴着

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着母性的热光,脚步比

先前轻快。她已决定勇敢地再提负一回母亲的责任了。

“哇..”孩子给颠醒了,并不张眼,皱着小眉心直叫,“妈妈

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四日作毕

(原载1927年10月《小说月报》18卷10号)

三、史铁生散文:庙的回忆

据说,过去北京城内的每一条胡同都有庙,或大或小总有一座。这或许有夸张成份。但慢慢回想,我住过以及我熟悉的胡同里,确实都有庙或庙的遗迹。

在我出生的那条胡同里,与我家院门斜对着,曾经就是一座小庙。我见到它时它已改作油坊,庙门、庙院尚无大变,惟走了僧人,常有马车运来大包大包的花生、芝麻,院子里终日磨声隆隆,呛人的油脂味经久不散。推磨的驴们轮换着在门前的空地上休息,打滚儿,大惊小怪地喊叫。

从那条胡同一直往东的另一条胡同中,有一座大些的庙,香火犹存。或者是庵,记不得名字了,只记得奶奶说过那里面没有男人。那是奶奶常领我去的地方,庙院很大,松柏森然。夏天的傍晚不管多么燠热难熬,一走进那庙院立刻就觉清凉,我和奶奶并排坐在庙堂的石阶上,享受晚风和月光,看星星一个一个亮起来。僧尼们并不驱赶俗众,更不收门票,见了我们唯颔首微笑,然后静静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有如晚风掀动松柏的脂香似有若无。庙堂中常有法事,钟鼓声、铙钹声、木鱼声,噌噌吰吰,那音乐让人心中犹豫。诵经声如无字的伴歌,好象黑夜的愁叹,好象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终于得以舒展便油然飘缭起的雾霭。奶奶一动不动地听,但鼓励我去看看。我迟疑着走近门边,只向门缝中望了一眼,立刻跑开。那一眼印象极为深刻。现在想,大约任何声音、光线、形状、姿态,乃至温度和气息,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够知道,说不清楚,却永远记住。那大约就是形式的力量。气氛或者情绪,整体地袭来,它们大于言说,它们进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本能地审视而不单是看见。我跑回到奶奶身旁,出于本能我知道了那是另一种地方,或是通向着另一种地方;比如说树林中穿流的雾霭,全是游魂。奶奶听得入神,摇撼她她也不觉,她正从那音乐和诵唱中回想生命,眺望那另一种地方吧。我的年龄无可回想,无以眺望,另一种地方对一个初来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我钻进奶奶的怀里不敢看,不敢听也不敢想,惟觉幽瞑之气弥漫,月光也似冷暗了。这个孩子生而怯懦,禀性愚顽,想必正是他要来这人间的缘由。

上小学的那一年,我们搬了家,原因是若干条街道联合起来成立了人民公社,公社机关看中了我们原来住的那个院子以及相邻的两个院子,于是他们搬进来我们搬出去。我记得这件事进行得十分匆忙,上午一通知下午就搬,街道干部打电话把各家的主要劳力都从单位里叫回家,从中午一直搬到深夜。这事很让我兴奋,所有要搬走的孩子都很兴奋,不用去上学了,很可能明天和后天也不用上学了,而且我们一齐搬走,搬走之后仍然住在一起。我们跳上运家具的卡车奔赴新家,觉得正有一些动人的事情在发生,有些新鲜的东西正等着我们。可惜路程不远,完全谈不上什么经历新家就到了。不过微微的失望转瞬即逝,我们冲进院子,在所有的屋子里都风似地刮一遍,以主人的身份接管了它们。从未来的角度看,这院子远不如我们原来的院子,但新鲜是主要的,新鲜与孩子天生有缘,新鲜在那样的季节里统统都被推崇,我们才不管院子是否比原来的小或房子是否比原来的破,立刻在横倒竖歪的家具中间捉迷藏,疯跑疯叫,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然后关上,把所有的电灯都关上然后打开,爬到树上去然后跳下来,被忙乱的人群撞倒然后自己爬起来,为每一个新发现激动不已,然后看看其实也没什么……最后集体在某一个角落里睡熟,睡得不醒人事,叫也叫不应。那时母亲正在外地出差,来不及通知她,几天后她回来时发现家已经变成了公社机关,她在那门前站了很久才有人来向她解释,大意是:不要紧放心吧,搬走的都是好同志,住在哪儿和不住在哪儿都一样是革命需要。

新家所在之地叫“观音寺胡同”,顾名思义那儿也有一座庙。那庙不能算小,但早已破败,久失看管。庙门不翼而飞,院子里枯藤老树荒草藏人。侧殿空空。正殿里尚存几尊泥像,彩饰斑驳,站立两旁的护法天神怒目圆睁但已赤手空拳,兵器早不知被谁夺下扔在地上。我和几个同龄的孩子便捡起那兵器,挥舞着,在大殿中跳上跳下杀进杀出,模仿俗世的战争,朝残圮的泥胎劈砍,向草丛中冲锋,披荆斩棘草叶横飞,大有堂吉哥德之神彩,然后给寂寞的老树“施肥”,擦屁股纸贴在墙上……做尽亵渎神灵的恶事然后鸟儿一样在夕光中回家。很长一段时期那儿都是我们的乐园,放了学不回家先要到那儿去,那儿有发现不完的秘密,草丛中有死猫,老树上有鸟窝,幽暗的殿顶上据说有蛇和黄鼬,但始终未得一见。有时是为了一本小人书,租期紧,大家轮不过来,就一齐跑到那庙里去看,一个人捧着大家围在四周,大家都说看好了才翻页。谁看得慢了,大家就骂他笨,其实都还识不得几个字,主要是看画,看画自然也有笨与不笨之分。或者是为了抄作业,有几个笨主儿作业老是不会,就抄别人的,庙里安全,老师和家长都看不见。佛嘛,心中无佛什么事都敢干。抄者撅着屁股在菩萨眼皮底下紧抄,被抄者则乘机大肆炫耀其优越感,说一句“我的时间不多你要抄就快点儿”,然后故意放大轻松与快乐,去捉蚂蚱、逮蜻蜓,大喊大叫地弹球儿、扇三角,急得抄者流汗,蹶起的屁股有节奏地颠,嘴中念念有词,不时扭起头来喊一句:“等我会儿嘿!”其实谁也知道,没法等。还有一回专门是为了比赛胆儿大。“晚上谁敢到那庙里去?”“这有什么,嘁!”“有什么?有鬼,你敢去吗?”“费话!我早都去过了。”“牛B!”“嘿,你要不信嘿……今儿晚上就去你敢不敢?”“去就去有什么呀,嘁!”“行,谁不去谁孙子敢不敢?”“行,几点?”“九点。”“就怕那会儿我妈不让我出来。”“哎哟喂,不敢就说不敢!”“行,九点就九点!”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到那庙里去了一回,有人拿了个手电筒,还有人带了把水果刀好歹算一件武器。我们走进庙门时还是满天星斗,不一会儿天却阴上来,而且起了风。我们在侧殿的台阶上蹲着,挤成一堆儿,不敢动也不敢大声说话,荒草摇摇,老树沙沙,月亮在云中一跳一跳地走。有人说想回家去撒泡尿。有人说撒尿你就到那边撒去呗。有人说别的倒也不怕,就怕是要下雨了。有人说下雨也不怕,就怕一下雨家里人该着急了。有人说一下雨蛇先出来,然后指不定还有什么呢。那个想撒尿的开始发抖,说不光想撒尿这会儿又想屙屎,可惜没带纸。这样,大家渐渐都有了便意,说憋屎憋尿是要生病的,有个人老是憋屎憋尿后来就变成了罗锅儿。大家惊诧道:是嘛?那就不如都回家上厕所吧。可是第二天,那个最先要上厕所的成了唯一要上厕所的,大家都埋怨他,说要不是他我们还会在那儿呆很久,说不定就能捉到蛇,甚至可能看看鬼。

有一天,那庙院里忽然出现了很多暗红色的粉沫,一堆堆像小山似的,不知道是什么,也想不通到底何用。那粉沫又干又轻,一脚踩上去“噗”地一声到处飞扬,而且从此鞋就变成暗红色再也别想洗干净。又过了几天,庙里来了一些人,整天在那暗红色的粉沫里折腾,于是一个个都变成暗红色不说,庙墙和台阶也都变成暗红色,荒草和老树也都变成暗红色,那粉沫随风而走或顺水而流,不久,半条胡同都变成了暗红色。随后,庙门前挂出了一块招牌:有色金属加工厂。从此游戏的地方没有了,蛇和鬼不知迁徙何方,荒草被锄净,老树被伐倒,只剩下一团暗红色满天满地逐日壮大。再后来,庙堂也拆了,庙墙也拆了,盖起了一座轰轰烈烈的大厂房。那条胡同也改了名字,以后出生的人会以为那儿从来就没有过庙。

我的小学,校园本也是一座庙,准确说是一座大庙的一部分。大庙叫柏林寺,里面有很多合抱粗的柏树。有风的时候,老柏树浓密而深沉的响声一浪一浪,传遍校园,传进教室,使吵闹的孩子也不由得安静下来,使朗朗的读书声时而飞扬时而沉落,使得上课和下课的铃声飘忽而悠扬。

摇铃的老头,据说曾经就是这庙中的和尚,庙既改作学校,他便还俗做了这儿的看门人,看门兼而摇铃。老头极和蔼,随你怎样摸他的红鼻头和光脑袋他都不恼,看见你不快活他甚至会低下头来给你,说:想摸摸吗?孩子们都愿意到传达室去玩,挤在他的床上,挤得密不透风,没大没小地跟他说笑。上课或下课的时间到了,他摇起铜铃,不紧不慢地在所有的窗廊下走过,目不旁顾,一路都不改变姿势。叮当叮当——叮铛叮铛——,铃声在风中飘摇,在校园里回荡,在阳光里漫散开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那铃声,上课时摇得紧张,下课时摇得舒畅,但无论紧张还是舒畅都比后来的电铃有味道,浪漫,多情,仿佛知道你的惧怕和盼望。

但有一天那铃声忽然消失,摇铃的老人也不见了,听说是回他的农村老家去了。为什么呢?据说是因为他仍在悄悄地烧香念佛,而一个崭新的时代应该是无神论的时代。孩子们再走进校门时,看见那铜铃还在窗前,但物是人非,传达室里端坐着一名严厉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让孩子们在她的办公重地胡闹。上课和下课,老太太只在按钮上轻轻一点,电铃于是“哇——哇——”地叫,不分青红皂白,把整个校园都吓得要昏过去。在那近乎残酷的声音里,孩子们懂得了怀念:以往的铃声,它到哪儿去了?惟有一点是确定的,它随着记忆走进了未来。在它飘逝多年之后,在梦中,我常常又听见它,听见它的飘忽与悠扬,看见那摇铃老人沉着的步伐,在他一无改变的面容中惊醒。那铃声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来,早已知道了以后的事情呢?

多年以后,我21岁,插队回来,找不到工作,等了很久还是找不到,就进了一个街道生产组。我在另外的文章里写过,几间老屋尘灰满面,我在那儿一干7年,在仿古的家具上画些花鸟鱼虫、山水人物,每月所得可以糊口。那生产组就在柏林寺的南墙外。其时,柏林寺已改作北京图书馆的一处书库。我和几个同是待业的小兄弟常常就在那面红墙下干活儿。老屋里昏暗而且无聊,我们就到外面去,一边干活一边观望街景,看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时间似乎就轻快了许多。早晨,上班去的人们骑着车,车后架上夹着饭盒,一路吹着口哨,按响车铃,单那姿态就令人羡慕。上班的人流过后,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人向柏林寺的大门走来,多半提个皮包,进门时亮一亮证件,也不管守门人看不看得清楚便大步朝里面去,那气派更是让人不由得仰望了。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到那儿去借书和查阅资料的,小D说得是教授或者局级才行。“你知道?”“费话!”小D重感觉不重证据。小D比我小几岁,因为小儿麻痹一条腿比一条腿短了三公分,中学一毕业就到了这个生产组;很多招工单位也是重感觉不重证据,小D其实什么都能干。我们从早到晚坐在那面庙墙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用看表也不用看太阳便知此刻何时。一辆串街的杂货车,“油盐酱醋花椒大料洗衣粉”一路喊过来,是上午九点。收买废品的三轮车来时,大约十点。磨剪子磨刀的老头总是星期三到,瞄准生产组旁边的一家小饭馆,“磨剪子来嘿——抢菜刀——!”声音十分洪亮;大家都说他真是糟蹋了,干嘛不去唱戏?下午三点,必有一群幼儿园的孩子出现,一个牵定一个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唱着,以为不经意走进的这个人间将会多么美好,鲜艳的衣裳彩虹一样地闪烁,再彩虹一样地消失。四、五点钟,常有一辆囚车从我们面前开过,离柏林寺不远有一座著名的监狱,据说专门收容小偷。有个叫小德子的,十七、八岁没爹没妈,跟我们一起在生产组干过。这小子能吃,有一回生产组不知惹了什么麻烦要请人吃饭,吃客们走后,折箩足足一脸盆,小德子买了一瓶啤酒,坐在火炉前唏哩呼噜只用了半小时脸盆就见了底。但是有一天小德子忽然失踪,生产组的大妈大婶们四处打听,才知那小子在外面行窃被逮住了。以后的很多天,我们加倍地注意天黑前那辆囚车,看看里面有没有他;囚车呼啸而过,大家一齐喊“小德子!小德子!”小德子还有一个月工资未及领取。

那时,我仍然没头没脑地相信,最好还是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倘能进一家全民所有制单位,一生便有了倚靠。母亲陪我一起去劳动局申请。我记得那地方廊回路转的,庭院深深,大约曾经也是一座庙。什么申请呀简直就像去赔礼道歉,一进门母亲先就满脸堆笑,战战兢兢,然后不管抓住一个什么人,就把她的儿子介绍一遍,保证说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其实仍可胜任很多种工作。那些人自然是满口官腔,母亲跑了前院跑后院,从这屋被支使到那屋。我那时年轻气盛,没那么多好听的话献给他们。最后出来一位负责同志,有理有据地给了我们回答:“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须儿全尾儿的我们这还分配不过来呢!”此后我不再去找他们了。再也不去。但是母亲,直到她去世之前还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儿跑,去之前什么都不说,疲惫地回来时再向她愤怒的儿子赔不是。我便也不再说什么,但我知道她还会去的,她会在两个星期内重新积累起足够的希望。

我在一篇名为“合欢树”的散文中写过,母亲就是在去为我找工作的路上,在一棵大树下,挖回了一棵含羞草;以为是含羞草,越长越大,其实是一棵合欢树。

大约1979年夏天,某一日,我们正坐在那庙墙下吃午饭,不知从哪儿忽然走来了两个缁衣落发的和尚,一老一少仿佛飘然而至。“哟?”大家停止吞咽,目光一齐追随他们。他们边走边谈,眉目清朗,步履轻捷,颦笑之间好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空阔甚至是虚拟了。或许是我们的紧张被他们发现,走过我们面前时他们特意地颔首微笑。这一下,让我想起了久违的童年。然后,仍然是那样,他们悄然地走远,像多年以前一样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不是柏林寺要恢复了吧?”

“没听说呀?”

“不会。那得多大动静呀咱能不知道?”

“八成是北边的净土寺,那儿的房子早就翻修呢。”

“没错儿,净土寺!”小D说,“前天我瞧见那儿的庙门油漆一新我还说这是要干吗呢。”

大家愣愣地朝北边望。侧耳听时,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声音传来。这时我才忽然想到,庙,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了。消失了,或者封闭了,连同那可以眺望的另一种地方。

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从那一刻起,一个时代结束了。

傍晚,我独自摇着轮椅去找那小庙。我并不明确为什么要去找它,也许只是为了找回童年的某种感觉?总之,我忽然想念起庙,想念起庙堂的屋檐、石阶、门廊,月夜下庙院的幽静与空荒,香缕细细地飘升,然后破碎。我想念起庙的形式。我由衷地想念那令人犹豫的音乐,也许是那样的犹豫,终于符合了我的已经不太年轻的生命。然而,其实,我并不是多么喜欢那样的音乐。那音乐,想一想也依然令人压抑、惶恐、胆战心惊。但以我已经走过的岁月,我不由地回想,不由地眺望,不由地从那音乐的压力之中听见另一种存在了。我并不喜欢它,譬如不能像喜欢生一样地喜欢死。但是要有它。人的心中,先天就埋藏了对它的响应。响应,什么样的响应呢?在我,(这个生性愚顽的孩子!)那永远不会是成就圆满的欣喜,恰恰相反,是残缺明确地显露。眺望越是美好,越是看见自己的丑弱,越是无边,越看到限制。神在何处?以我的愚顽,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设若确有那样的极乐之地,设若有福的人果真到了那里,然后呢?我总是这样想:然后再往哪儿去呢?心如死水还是再有什么心愿?无论再往哪儿去吧,都说明此地并非圆满。丑弱的人和圆满的神,之间,是信者永远的路。这样,我听见,那犹豫的音乐是提醒着一件事: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这大约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个悲字吧。慈呢,便是在这一条无尽无休的路上行走,所要有的持念。

没有了庙的时代结束了。紧跟着,另一个时代到来了,风风火火。北京城内外的一些有名的寺庙相继修葺一新,重新开放。但那更像是寺庙变成公园的开始,人们到那儿去多是游览,于是要收门票,票价不菲。香火重新旺盛起来,但是有些异样。人们大把大把地烧香,整簇整簇的香投入香炉,火光熊熊,烟气熏蒸,人们衷心地跪拜,祈求升迁,祈求福寿,消灾避难,财运亨通……倘今生难为,可于来世兑现,总之祈求佛祖全面的优待。庙,消失多年,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极为现实的地方了,再没有什么犹豫。

1996年春天,我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很远的地方,地球另一面,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天傍晚,会议结束,我和妻子在街上走,一阵钟声把我们引进了一座小教堂(庙)。那儿有很多教堂,清澈的阳光里总能听见飘扬的钟声。那钟声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我站在院子里,最多两岁,刚刚从虚无中睁开眼睛,尚未见到外面的世界先就听见了它的声音,清朗、悠远、沉稳,仿佛响自天上。此钟声是否彼钟声?当然,我知道,中间隔了八千公里并四十几年。我和妻子走进那小教堂,在那儿拍照,大声说笑,东张西望,毫不吝惜地按动快门……这时,我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地望着前方耶稣的雕像。(后来,在洗印出来的照片中,在我和妻子身后,我又看见了她。)她的眉间似有些愁苦,但双手放松地摊开在膝头,心情又似非常宁静,对我们的喧哗一无觉察,或者是我们的喧哗一点也不能搅扰她吧。我心里忽然颤抖——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了我的母亲。

我一直有着一个凄苦的梦,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的黑夜里重复一回:母亲,她并没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对我,或者尤其对这个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灵魂无处诉告,无以支持,因而她走了,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再回来。在梦中,我绝望地哭喊,心里怨她:“我理解你的失望,我理解你的离开,但你总要捎个信儿来呀,你不知道我们会牵挂你不知道我们是多么想念你吗?”但就连这样的话也无从说给她,只知道她在很远的地方,并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儿。这个梦一再地走进我的黑夜,驱之不去,我便在醒来时、在白日的梦里为它作一个续:母亲,她的灵魂并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视我并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已在幽冥中与她汇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别处,投生在一个灵魂有所诉告的地方了。

我希望,我把这个梦写出来,我的黑夜从此也有了皈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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